镜子里的自己

有一天,早上起来刷牙,抬头,看着镜子,不知道眼前看到的是谁,但是,没有任何恐惧,就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了。只是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。

到了实验室,又突然体会到,眼前在做实验的,是谁?再一会儿又意识到,前面在做实验的,是谁?中午吃饭的时候,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念头,而很好奇,想不起来谁在用餐。下午回到实验室,也是如此。晚上吃饭的时候,也是一样。甚至睡觉的时候,也想不起来谁在睡觉。

该做什么,还是会做。但是,谁在做?完全想不起来。一天,好像一眨眼也就过去了中间只有几次愣住 - 谁在做事?谁在吃饭?眼前的人是谁?谁在想?除这之外,也没有什么念头只是晚上睡前回想一整天,也刷牙了,吃饭了,做了实验,教。课,晚餐。现在,也躺在床上。

时间,到哪里去了?

也就这样子,一天就过了。

接下来,这种经验愈来愈频繁。不光念头自然减少,甚至好像消失了。透过任何角度,好像都思考不起来。但是,每件该完成的事,自然完成它自己。

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,有一次,我需要为生理评测(“生理学评论”)写一篇相当有分量的总评,是免疫领域,一百五十页。写的过程中,从头到尾我想不起来有过什么念头。写到九十页左右时,电脑当机,我前面写的,全部都消失了。

我记得很清楚,没有失望或任何情绪,只是下个瞬间又开始重写。不费力,就完成九十页,再完成接下来的六十页。最多是中间停下来,多存档了几次。

这种经验,多次重复发生,自然变成我生活的一部分。让我亲自体会 - 其实我们完成任何事,都不需要经过念头,更不需要去刻意做安排或分析。

我自然发现这样子做事,不光可以达成一个个项目,对我没有带来任何压力,更可以轻松地完成。

从另一个角度,我发现自己很容易就在一个角落坐着坐着,几个小时也就过去了。但是,接下来也没有什么念头。有时一坐,一个晚上就过去了。甚至,有时候整个周末就过去了。

在这个过程,有意思的是,什么体验都没有,但却又不是一片空白。周边的声音,背景的电视,别人讲话,都知道。但好像都不受影响,都跟我好像不相关。好像从任何瞬间,从瞬间的眼前,我都可以轻轻松松跳出来。随时好像在,又不在。参与,又不参与那个瞬间。

最有趣的是,有人在问问题,我透过这个身体也可以回答。但是,回答什么,我也不在意,也没有注意。只是知道该怎么回答,就回答。

陆陆续续,也发现自己在人前讲课,甚至主持几百或几千人的大会,也可以放过这个身体,让它自己去演讲。该讲什么,好像老早都知道。不用担心,反而讲得更好。

久了,我自然发现,连有时候愣住去回想谁在做?眼前的人是谁?也变得多余了。接下来,也就轻松地去做事、去睡觉、去吃饭、去洗手间、讲话,不会再去寻「谁是眼前作为的人?」也不会去找谁在做什么。

我发现这种信心,本身带给我一种放下,是过去没有体会过的。好像过去所认为重要的样样,都不重要。好像没有什么东西真的重要,没有什么东西非怎样不可。

过去,对某些事还会有评论。到这个地步,我没有任何动机再想讲或分享,最多在有必要的时候回答或交代几句。就好像没有再加一层的过滤或思考,样样都非常直接。讲到什么,就做到什么。这样子,省掉思考。

我突然意识到,是过去把自己的身分完全搞错了,认为自己就是站在这个身体看着一切。假如把注意力移动到一个不动的背景,例如眼前的镜子,会突然发现镜子前的一切,包括这个世界,都消失了。或比较正确的表达是,这面镜子不用再反射一个人或一个世界。

也就这样子,省掉它的作用。

从来没想到,注意力一挪到所有知觉的背景,反而什么都消失,连个影子都没有。严格讲,不是从镜子在看一切。其实没有看到,没有体会到。假如可以看到或体会到,我清楚地知道,又已经落在镜子前了。

跟一体完全合一,最多只是一种轻松的「知」或是「觉」。 最多,也只是这样子。

也就那么简单,我发现,我可以轻轻松松把自己的注意停留在任何知觉、体验、或是认知之前。而这种停留是完全不费力的。因为它不费力,我也自然可以重复再重复,甚至轻轻松松地让它变成我主要的部分。

但是,我心中也没有任何压力。假如需要,把注意力摆到镜子前的我,也就是用知觉,来面对这个世界。用完后,我又可以轻轻松松落回背景。来来回回,什么事都没有。这一来,这一生全部的矛盾突然都消失了。

对我个人,也解开了这一生最大的一个话头,可以解释前面提到的「内爆」。

内爆什么?最多只是内爆小我,内爆和小我合一的身分。把小我的身分打开、拆开或说撕开,我突然轻轻松松跳到另外一个层面,而这个层面是包括一切。但是,有必要的话,我也可以停留在小我,可以透过小我来运作。它本身其实根本就不是个阻碍,也没

有带来什么矛盾,只是过去我自己不知道。

我自然也解开了几十年后所称的无所不在、无所不知、无所不能。就是因为我们随时都可以把意识落在无限大的背景,倒不需要觉察到或知道什么,而可以轻轻松松停留在最初的「觉」或「知」。没有任何必要去觉察到或知道任何东西。也就这样子,我们轻轻松松跳出人所定的架构。透过这个有限的生命,活出无限大的全部。这本身带来的矛盾,也跟着消失了。

我也发现,这很容易解释我过去全部灵性相关的突破和领悟。然而,也明白其实最后——什么都没有发生,什么都没有体会,什么都没有学到,什么都没有突破。

接着几十年,我试着用各式各样的方法,想跟其他人分享。甚至去认识好多老师,想跟他们交流。结果发现,这样的分享和交流相当难。毕竟,假如没有亲自体验过,是听不懂的。就算表面上懂,也还是站在小我的层面在懂。

到最后,我才学到,最好是什么也不讲,只是做一个默观者。安安静静在我自己的角落,完成这一生所需要完成的事情,而不去干涉任何东西。也就自然可以接受——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颠倒的。接下来,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,全部都是颠倒的。

后来是透过「全部生命系列」——其实我也不了解为什么有这个动机和勇气——才试着用一种不同的语言,来说明这种个人体验。我用这些名称——相对、绝对,局限、无限分别、一体,有、

在⋯⋯也只是为了表达我多年来体会到的:我们的意识确实有两个轨道。一个,是人间相对、局限而分别的轨道。然而,我们每个人(包括众生、非众生)都有一个不动、不生、不死的无限,也可以称为一体、绝对或是「在」。

从我的角度,这两个轨道,只有不生不死的层面是真的,而我们在人间所经过的全部,最多是一场梦,最多只是重叠在不生不死的层面上的一个影子。

我们一次又一次来,把注意力摆到眼前有生有死的这一点点,到最后还可能忽略掉我们生命最主要的一部分。从我个人的体验,这本身是最不可思议的。

但是,这些话,又可以跟谁分享?

这一次,用我个人镜子的体验当作一个实例。我们通常把自己摆到这个肉体,看着这面镜子。假如突然把自己挪到镜子的层面,会发现——什么都没有。眼前的人、世界,包括镜子,也跟着消失。

这是我认为最大的一个奇迹。